次日, 六月十八號，三嫂生完孩子的第二天, 王致一去醫院摸了摸那小孩子的臉蛋，便一個人回了公寓, 悄悄登上了自己公寓所在大樓的最頂層。

小城風光不算是特別好, 但站在附近最高的建築樓頂，吹著夏天的熱風, 王致一忽然發現，這座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, 原來這麽大，這麽寬闊，有這麽多樓房建築，這麽多青山環繞。

天湛雲白, 平靜又喧囂。

如果不是失去了父母的保護, 他想自己一輩子也不會有這麽多體會。

也不會有一天，想要在這個給予他十八年溫存的城市裏，結束自己的一生。

王致一站在樓邊，想了許久。

這個決定, 他知道並不莽撞。

該告別的人已經告別，該放手的人已經放手。唯獨他知道，自己對不起他的三哥, 可他也別無選擇。

每每沈入夢境時，那天在自己家將視頻交給張浙的一幕幕就會在他眼前重現，新聞上大肆報道的那個黑幫犯中, 有一個就是他視頻裏拍下的人。

張浙興沖沖地告訴他，他的視頻幫了他父親大忙，一個極其狡猾的嫌犯終於落網，那時同樣高興的他，怎麽也不會想到，自己提供的線索，會成為毀掉自己家庭最終的導|火索。

一切都是他錯了。

這個時候，他不想討論善惡，因為逝去的人回不來，於他而言，就是錯了。

如果一切可以重來。

可惜時光不會倒流，人生不會重來，這個世界不允許反悔。

但允許忘記。

王致一站在頂層邊緣，向下看了看。

三十幾層的高樓，摔下去，不會有母親出車禍時那樣的痛。

王國華程麗娟，你們討厭又愚蠢的兒子，過來給你們道歉了。

王致一朝空中邁出一只腳。

“你他媽發什麽瘋！”忽然一聲怒吼，他的後腰被人一抱，猝不及防地，整個人被一下拉回了樓頂。

王銘一用力太猛，拉他時自己腳下沒註意，一跤跌下去，兩個人齊齊摔在地上。

王致一驚了幾秒，轉頭才發現自己的三哥就算摔倒，還死死抱著他，眼裏繃著鮮紅的血絲。

“三哥……”他說不出話來。

“還好你那兩個朋友跟我講要我看著你……”王銘一掙紮地站起來，一巴掌呼在他臉上：“操|你媽的你想死問過老子嗎！”

王致一一怔，頭一次聽到三哥這麽講話，這種說話方式，像極了他們的父親。

不自覺眼淚滾下來。

“老子夠難的了別他媽再找事了行嗎！”王銘一氣到面目猙獰，沖他吼道，“這事是你錯了嗎？！你錯什麽了？！是他媽王輝一王喚一的錯！誰叫他們勾黑道！誰叫他們賭錢吸大煙！跟你他媽有個求關系！”

王致一只流淚，他顫抖著肩膀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
連“對不起”也說不出來。

“王致一我告訴你，就咱家這事，你不舉報也遲早東窗事發，你他媽是個男人，少跟我玩脆弱那一套！給我好好活著！家裏還欠那麽多錢！你他媽得跟我一起還！”王銘一揉揉屁股，一把扯住他的衣領。

王致一低著頭，站在樓頂中央，夏風忽然呼嘯，吹得他衣衫亂飛，幹瘦乏力的身子，風中顯得無比軟弱無力。

王銘一始終拽著他的衣領，氣喘籲籲，過了好一陣才平靜下來道：“王致一，人活著哪有那麽多選擇。你出生在誰家，你遭遇什麽不幸，真的不是你說能避免就能避免的。我告訴你，這件事從頭到尾你都沒有錯，如果要說錯，那就是你他媽現在想死，才是給我添麻煩！才是錯！”

“三哥，”王致一抖動著肩膀，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，“對不起。”

王銘一看著他，無奈地嘆聲氣。

“咱家還沒走到絕路，”他又道，“秦家現在還幫著我們呢，總之能撐一段時間，不就欠錢嗎？人還沒死呢！以後你安心上學，錢是死的，人是活的，聽見了嗎？”

“我不上學……我不想給你再添負擔。”

啪！王銘一又是一耳光甩上去：“你跟我作對，才是給我添負擔！”

王致一不說話了。

“媽死前和你說過吧，要你好好活著。”王銘一頓了一會兒又道，“她臨死前幾分鐘嘴上還念，什麽事都不怪你，讓我們好好活著，你要是再敢做什麽去見他們二老的事，媽地底下不會放過你的！”

聽三哥這樣一說，王致一猛然記起他在ICU病房外跟母親通話的事。

那時氣若游絲的母親，說的最多的就是“不怪你”、“好好活下去”。

王致一低著頭，咬緊牙關，眼淚順著雙頰而下。

“致一，從今天開始，沒人能護著你了，”王銘一看他哭，自己也哽咽一下，“答應我，像個男人一樣好好活著行不行？”

王致一狠狠咬牙，渾身顫抖，默默流淚，終於輕輕點了一下頭。

“走吧。”王銘一松開他的衣領，拉住他的手，“你侄子還沒名字呢，咱們先回去研究一下。”

王致一點點頭，終於擡頭道：“好。”

兄弟倆一起慢慢從那個能望見整個城市風光的樓頂走了下去。

一周後，高考成績終於公布。

李安游整整一個假期沒有出門，她把自己的老年翻蓋機掰成兩半，每天都縮在家裏，學習高等數學和英語。成績下來後，她也沒有去看榜，更沒有登錄QQ看群裏的成績統計。

還是很久後徐欣才告訴她，她考了全省第一，張浙排在第二，跟她差了五分。

清北的老師不斷從家裏進進出出，但誰也沒見過李安游的身影，她只說自己要報最賺錢的專業，而後將所有的高考報名事宜全部委托給了徐欣。

徐欣和白予卉高興壞了，整天在一起研究自己女兒和兒子的報名方向。

直到報名結束，徐欣催促李安游和她一起搬去成都居住時，李安游才知道自己考上了B大金融系。

張浙選擇跟張匡覺住在一起，沒有隨白予卉離開小城，李安游臨走那天，他敲開了她家的門，將一只藍色紙袋送給了她。

李安游接過藍色紙袋，發現裏面放著只木盒，總覺得十分眼熟，她打開木盒，裏面放著只奇怪的用水晶石做帶子的腕表。

“這個和你媽生日你送她的東西好像。”李安游摸著冰涼的水晶石腕表。

張浙思考了一下，道：“我上次多買了一份……呃……沒別的意思，畢業快樂。”

“謝謝，你也畢業快樂。”李安游微笑著對著張浙道。

“去成都，我媽你就多……包涵……。”張浙有點尷尬地說。

“嗯。”李安游對他點頭，又問，“你考哪兒了？”

“Q大，學計算機。”張浙答。

“那你女朋友呢？”李安游又問。

張浙驚訝了一下，隨後恢覆神情道：“她覆讀。”

李安游點點頭，不再說什麽。

“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？”張浙又問她。

李安游心裏忽然湧起一陣蠢蠢欲動的傷痛。

很想問問那個人考去了哪兒，卻又覺得自己自作多情。

“安游，怎麽還不下來？車都到了。”徐欣給李安游買的新手機上顯示了一條她發的微信。

“沒了。我媽催我呢，我先走了。”李安游一手拎著行李箱，一手拎著藍色紙袋，朝他揮揮手，便走進電梯。

七月的風有點熱，有點悶，悶得她心裏難受發慌，坐在飛機上，李安游望著舷窗外一片城市風光，突然才意識到——

她真的和這座待了十八年的小城要告別了。

也許以後，會和它再無聯系。

一切的一切，不美好的，美好的，就這樣，全部被她遺棄在這座小城，所有的回憶，她什麽也沒帶走。

十八年的青蔥歲月終於走到終點，而大學，又是個嶄新的開始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  好了，虐結束……這文比較短，過了這個以後就會甜甜甜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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